清醒的時候,她感覺不到解脫。
五感全無。
有些茫然眼前的光究竟是從何而來,居然照得她明明睜著眼卻視不清東西何方。
可能是因為眼前一片白茫吧?嫣諳的腦子也跟著白茫茫的了。一時間並沒有想身在何方之類的問題,只僅僅存有一個念頭───
「原來地獄是這般光景麼?」
嫣諳感到有點安慰,這樣也不錯。如果地獄給的懲罰就是孤身寂寞的處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光亮中,那她可以接受。
反正早就對人世間的苦厄看得透徹了。
她不怕孤獨。
她試著起身,發現站立起來後腦袋比較清楚了點。隨著腦袋越發清晰,眼睛也漸漸能看見一些風景了。
這裡像是說書人口中的隱居地,最重要的是這裡很漂亮。
有一個很簡單地小房子,應該是木頭跟竹子去編制的。看起來很可愛。
嫣諳望著後邊菜園子中的簡單作物,也看了看前邊的潺潺流水。心中不禁有點自嘲自己居然苦了這樣長一段時間才懸梁。
死人都是這麼好待遇麼?那含辛茹苦的在人世間遊走是為了追求什麼呢?
恍惚間,嫣諳聽見身後的腳步聲。正想轉頭一探究竟,那腳步聲的主人已然將手輕輕放在自己左肩上了。
「孩子,今後這裡便是你的住所。」那聲音的主人是個男子。他很輕柔,很安穩地這麼說。「真對不住,本座都看見,也都知道了。這十來年的日子,爾等著實辛苦。」
嫣諳愣著。這人是在說些什麼?又為什麼這樣說?
「…是你撿我回來?」原來自己沒死麼?
「確是。」
絕望了。
嫣諳緩緩回過身,一派的冷靜。縱使眼前這個白衣男子是這樣好樣貌,如行雲流水一般溫和穩重。
「你是誰。」
「爾等稱之『上君』便可。」他無害的笑笑,「今後就住下罷,此處雖無人間喧鬧有趣,倒也有片清幽。」
嫣諳瞪視這個咬文嚼字的傢伙,只緩緩吐了幾個字。
「你在說什麼鬼話連篇。」
那自稱作上君的人一愣,沒來由的笑了,笑得很開心的樣子。
「妳聽不懂啊?也對,畢竟妳也很少聽過人家這麼講話吧?對不住了,請別生氣可好?」
嫣諳皺眉,心中的不快更甚。
為什麼?不為什麼。
這笑容的溫度,她見過。這麼讓人想依靠、信賴。這麼讓人溫暖、心安。
就跟當初的荷一樣。
難道死了也無法停止這樣的命運嗎?
這個男人接下來又想怎麼對待我呢?
男子徑自進了屋內,也對嫣諳招了手示意一起。
「你想對我說些什麼呢?你是獄卒嗎?」嫣諳低著頭,沒有跟著男子一起坐下,反而像是抗議似的站在一旁。
「別這樣嚴肅可好?本座並不是想對妳問案的…」他提起桌上茶壺斟了兩杯清水,不忘有禮貌地把地一杯推到嫣諳那邊。
「我們別打啞謎了。我這自殺的爛命沒機會得福報這我是知道的。你若是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出口罷,我沒有心情與你玩這虛假的遊戲。」
面對嫣諳突如其來地坦蕩,男子沉默了。但嫣諳知道他在看著她,這火辣辣的視線就像是黑暗中的光柱一樣讓人無從忽視。
良久,男子說話了,語氣中有點無奈。
「曹嫣諳,樣貌如蘭似花,眾生難求。一生本應知福惜命,又是尋短為何。可知道自盡一途定要妳萬年在獄中度過,難道不悔為一紅塵紛擾便輕易放掉了前世修得的福報?萬千生靈徘徊於世,許多生靈連轉生的機會都等不到,妳的行為等於在對那些無辜的生靈嘲弄,妳知道嗎?」
嫣諳心裡冷笑。
裝腔作勢地搞沉默做戲,還以為要說些什麼呢。最終的目的還不就是問案?
那這裡還真是一個清幽的廳堂。
這裡果然是地獄。
「賤婦有罪。」嫣諳跪下了,沒有什麼好掙扎的。
「哦?」那自稱作上君的男子偏偏頭,眼底有著興味。「那本座再問,何罪之有?」
嫣諳抬首,空洞的眼像是要把人穿透似的瞪。心中的怒火熊熊,猜測著這個好看得緊的男人究竟是何居心,又為何有此一問。
難道是在測試自己有無悔過之心?還是要自己說出那些『罪狀』以表示自己真心承認那些錯誤?
不管是哪一個,都令嫣諳感到羞憤跟屈辱!
「賤婦…錯在不惜命、不知道憐惜自己這好樣貌,隨便糟蹋了錢事修得的福果…」抱懷著不甘心的心情,嫣諳努力想出每個可以被這個男子稱做是『罪行』。
我不甘心!
為什麼我得在地獄受這種屈辱?為什麼我要這樣認罪認錯?
她哀怨地。
為什麼蒼天無眼讓我的孩兒犧牲?
又是為什麼我死沒有人會懲罰荷跟老爺卻要我受罰受過!
為什麼!
究竟為什麼!
「不甘心對吧。」突然的,那男子說了這麼一句話打斷嫣諳。
「什麼?!」嫣諳也回過神,驚愕的發現自己居然想得太入神而不說話了。正想道歉卻動彈不得。
男子起身向嫣諳靠近,隨著與嫣諳的距離越來越近,右手泛起陣陣微光。
「妳是該認錯。」他的語氣很沉悶。
大手覆上了嫣諳的額,意識漸漸模糊。
「自殺造成的死亡不代表什麼。」男子的聲音輕輕的,依舊悅耳動聽卻讓人不自覺顫慄。「相信我,那樣的死亡什麼都不是。」
男子微微笑著。
「活下去,人生並不是只有修羅之道能行。」
* * *
她輕顫眼睫,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醒來。
「……我怎麼了?」摸摸頭髮跟臉頰,她急著想抓面銅鏡照照自己的樣子。
然而在找的同時,她注意到這個華麗的地方。
絨布下去織的被褥、紅柳木造做的桌椅,還有許多玲瓏精細的頭髻跟閃著艷光的首飾擺放在桌面。她不敢置信的走向衣櫃,這是她一輩子頭一次瞧見衣櫃是什麼樣子。
就算是以前待過的那座有錢宅子也沒有衣櫃,只用漂亮一點兒的櫥子放衣服而已。是用竹子編成的,時常需要更換,因為容易讓蟲咬壞。
衣櫃是木頭做的,實心的。不只是在邊角上彩繪了柳葉跟湖面,看起來也很平滑精緻。她迫不及待打開櫃子門,發現裡面的衣服也是從來沒有見識過的,只在市集跟說書的販子嘴裡聽聞過。
聽說世界上有一種全身上下都用絲綢做成的衣服,那種衣服穿起來又輕又涼快,月光下猶如天女下凡。為了讓裙襬可以安份的垂在地上不輕易飄樣起來,還會在衣尾綁上寶石或珍珠。
穿一輩子的粗衣粗布,嫣諳驚得連摸一下都不敢。
要是讓我這樣的粗手給碰髒碰碎了怎好?這樣值錢的衣裳…
「娘子。」在嫣諳沉思的同時,一個陌生的男聲出現打斷了她。
娘子?嫣諳回頭望,只見一名熊腰虎背的壯漢倚在門邊對著自己笑。
她慌了。心想著:我沒有跟這個人有瓜葛,我甚至不知道這個人是誰。為什麼他對著我喊娘子,還笑得這麼理所當然?
「怎麼?開心得傻啦?妳日思夜想的的大將軍可真從邊疆回來啦!驚喜不驚喜呀?」那看起來豪邁萬千的男人直直向嫣諳走來,隨著一步步的接近,臉上的笑容就越燦爛幾分。
直到他把嫣諳抱了個滿懷她才大夢初醒。凍結的唇角也終於像是被那溫暖的擁抱融化了一般樣開笑容。
原來,我沒有死。
是那個夢一直煩著我。
孩子沒有了,她確實萬念俱灰。但她沒有懸梁,而是孤身離開了這傷心的地方,來到溫州賣起賣起了豆腐。
她在那地方認識了大虎,對,就是現在這個男人,她相公。
大虎是個普通的青年,一天到晚遊手好閒。他父親是個教書的老師時常在街上逮他回家苦讀,望子成龍。然後在某一天他們相識了,大虎傻呼呼的對她一見鍾情,連她不是處子的事情也不計較。但傷透心的自己說什麼也不肯下嫁,於是大虎奮發苦讀,加上他身體底子又好,因緣際會的學了一點拳法,算是有點武功在身上。
就這樣拿到了武狀元的頭銜。也感動了她。
「小虎子呢?怎麼沒見他跟你一起進來?」她的表情洋溢著幸福,相公歸來第一件事居然是先來看望自己,可不同於別人家相公比較關愛自己骨肉呢!
「小虎子?噢對!瞧我,都給忘記了!」大虎有點擔心的問,「這樣小虎子會不會跟做爹的我抱怨我都不愛他只愛他娘?」
嫣諳笑,正要開口又被另一個聲音打斷。「抱怨啥?也不是一兩天了。每次回家就先看看娘,有沒有看看我都還不一定呢,還辯解什麼?」
夫妻倆有點尷尬的看看玉樹臨風的兒子,小虎子則是受不了的翻翻白眼。「得了吧!這問題你每次回家就問一次娘我都會背了,都問了十幾年,我都十七有八了怎麼還不換個詞兒?還有那隻擱在娘腰上的手記得先放開再說話好不?我是看著習慣了才不覺得有什麼,讓新進還得小婢們瞧見了不知道該不該打攪,剛剛還站在門口愣著等呢!要不是我聽說爹回來了正在找爹,恐怕她還得站上幾個時辰…不、搞不好站上一個晚上…」
「痾…呵呵呵呵呵」大虎被說得臉一紅,只得呵呵呵的笑,那手卻還是不捨得從佳人身上移開。
嫣諳也笑了。
雖然笑得有點莫名其妙。
我有丈夫、兒子。兒子還長這麼大,可以找個好人家說親了。
可這些美麗怎麼像才剛來。
麼他們的笑容讓我覺得好遙遠又好空洞,可這究竟是...為什麼。
好羨慕,但是這不就是屬於我的嗎?
「為什麼…」嫣諳輕聲喃喃。
她想問,她的問題太多。
但是找誰問?又該怎麼陳述她的問題?
嫣諳有點茫然,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麼了。
冷不妨地,門邊又多一個人。「因為妳死了,嫣諳。」
「你…!」嫣諳聞聲回首,竟看見夢中那稱作上君的男子。
為什麼他會出現!為什麼他在這裡!
不安的感覺打心底那口井緩緩提上來,他不應該出現在她幸福美滿的日子裡頭。這沒有道理的!他只是個夢中人!
「這是妳未來的夫婿,那是妳將來還會再有的兒子。」男子走向大虎,大虎卻閃也不閃。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凍結,她的夫、她的子就像塊木頭雕得似的,動也沒有動。嫣諳心裡徬徨著,急欲撥步,卻硬是讓眼前的景象震懾得不由自己。
「大虎待妳比待自己更呵護疼惜,小虎子也乖巧聽話聰明伶俐。」男子伸出手,凡所觸及之處皆化作粉塵,飄散空中,「但妳死了,大虎最終沒有成為武狀元,只在米店度完餘生。小虎子原本有機會能得到轉世的機會,如今必須靜待下個輪迴,可能是數年、可能是數十年,甚至更久...」
「因為我死了。」嫣諳顫抖著,「所以...他們也被改變了嗎?」
只為我一個人,累得大虎也苦了一生?而小虎子,甚至、甚至連生的權利都被剝奪了。
這是,因為我嗎?
嫣諳捂著臉孔,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,穿過白玉似的手指,遙望著虛空。
上君拍拍她的肩,說道,「苦盡甘來,這是妳今生的本命,但在這之前,妳還得再還一點兒前世的因果。」
苦盡…甘來?
嫣諳的唇角扯出了一抹僵硬的笑,「你說,苦盡甘來?」
她看著男子的眼眸終於出現了一點情緒,透著水光,嫣諳像是終於忍受不住似的咆哮了起來。
「苦盡甘來?呵呵呵...苦盡甘來?哈哈哈哈哈哈!好個苦盡甘來啊!」
「你想指責我意志薄弱嗎?你想說要是我能再擔待些苦難就好了嗎?你憑什麼呢!你憑什麼這麼輕描淡寫地...」
往事如排山倒海席捲而來,嫣諳喉頭酸澀,嗓音顫抖。
「我從生來是個父不疼母不愛的孩子,賣到姜府當個連寵玩都不如的下婢,但我卻不能只做個清白的婢女而已!既然你可以大言不慚地說長道短,那你一定知道我是怎麼活過來的對吧!」
男子不語。
「...你憑什麼這樣評我...你懂什麼呢。」
這些苦,她沒有對任何人言語過。
「一無所有、毫無尊嚴算什麼?不貞不潔、孤老終生又如何,咬著牙,怎麼不能過。」
「就算這一切是償我前世的債,當是我自作孽、不可活好吧!我願意餓死凍死換我無辜小兒一命,可誰又給我肚中孩兒一個機會!誰給他一條活路走呢!我肚子裡的孩兒究竟如何十惡不赦?嗄?上天不是有好生之德嗎?天帝何在!公義何在!」
嫣諳終於嚎啕起來。
當時她想著。
也許自己注定不能得到幸福,但是無所謂,反正人生嘛,將就著吧。
無法扮演『得到』的角色,她可以『施予』。
如果能有自己的孩子,絕對不會把他賣掉,絕對不會鞭韃他。
她要讓這個孩子感覺自己是多麼受寵的寶貝,衷心盼著能擁有一份真正屬於自己的情感———比如『親情』。
如此,亦足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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